当我们谈论戒瘾时，我们在谈论什么？

当我们谈论戒瘾时，脑海中浮现的往往是医疗诊所、心理咨询室、各种康复量表和心理行为干预技巧。成瘾常被视为一种需要被修正的病理状态，戒瘾则被视为一套需要被掌握的复杂技术。这套基于现代心理学的戒瘾心理建设范式，无疑带来了巨大的进步，它用科学与共情取代了道德谴责。然而，一个根本性的困境始终存在，即为何有些人掌握了不少技巧，却在回归社会生活后再次沦陷？这主要是因为现有的戒瘾方法强调心理建设，侧重心理技巧，而忽视了对个人整体品格和品行的建设。因此，如何通过具体行动锻造品性、形成品行，可谓是戒瘾的重中之重。

 心理建设是戒瘾不可或缺的舟筏

戒瘾过程中，心理建设具有基石的地位，它将成瘾从道德罪愆还原为一种可被理解的“慢性脑病”与心理适应不良。这种心理建设解释了成瘾的神经基础——多巴胺奖赏回路如何被劫持，前额叶皮层（理性中枢）的功能如何被抑制，通过“去污名化”让社会与家庭对成瘾者开始用同情与支持来取代指责与排斥，这就为康复创造了首要前提。认知行为疗法帮助戒毒人员识别导致复吸的“自动思维”；正念训练让戒毒人员学会与“渴求感”共存而不被其主宰；动机性访谈激发内在的改变意愿……这些是可教、可学、可重复的实实在在的技能。

可以说，心理建设是渡过瘾癖急流时不可或缺的舟筏，但它本身不是彼岸。一个人不能永远生活在舟筏之上，他必须上岸，并在坚实的土地上构建新的生活。这片土地，就是品性与品行。

通过品性建设确立戒瘾者生命的价值罗盘

品性是一个人内在的价值秩序和品格特质的总和。它决定了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什么是最重要的，什么是可以放弃的，什么是崇高的，什么是卑劣的。珍视“自由”的人，会视成瘾为最深刻的奴役，并为了真正的自主而战。将“责任”置于价值顶端的人，在欲念涌动时会想到对家庭、对承诺的辜负。追求“健康”的人，会天然排斥一切损害身心、让灵魂昏聩的事物。

何谓品性建设？品性建设大体上就是有意识地、系统地进行“价值排序”和“身份重塑”。戒瘾者需要完成的转变是从“我是一个不幸的、需要戒毒的成瘾者”转变为“我是一个正在修炼自律、责任与勇气品格的人”，后者是一个主动的、开放的、充满力量的叙事。

品性为戒瘾提供更深层的免疫力。一是提供内在的“不”。心理技巧提供的是如何拒绝的方法，而品性提供的是为何拒绝的根本理由。这个理由来自个人对“我想成为谁”的践行与忠诚。拒绝不是出于恐惧，而是出于自尊——“我配得上一种更高级、更清醒的生活”。二是赋予痛苦以意义。戒断过程中的痛苦与煎熬，在心理层面上是需要被管理的负面症状，但在品性层面，则可以被视为锻造坚韧品格的熔炉。每一次抵抗诱惑的成功，都不只是一次症状缓解或“涉险过关”，而是一次品格的生成与固化，这会极大地提升戒瘾者的自我效能感和尊严感。三是填补意义的真空。成瘾往往源于无法忍受的空虚与无意义，品性建设通过连接更高的价值，如真、善、美、爱、责任等，主动为生命注入价值和意义。当一个人的生命被积极的价值所充满、被向上向善的意义所引领时，他对通过成瘾物质和成瘾行为所带来虚假快感的需求自然就会降低，这就是品行在戒瘾中独特的、不可替代的价值。

在具体实践行动中造就品行

品性是内在的、无形的，它必须通过外在的、有形的品行来表达、巩固和实现。没有品行的品性是虚幻的，没有品性的品行是机械的。

品行是品性的实践与展开。品行这种道德行为，是品性在具体情境中的外在显现，它是将内在价值转化为日常实践的桥梁，如“责任”的品性，常常体现在准时赴约、完成工作、赡养家人等品行中；“自律”的品性，则体现在规律作息、健康饮食、每日锻炼等品行中。

行为是品行的塑造力量。现代神经科学发现，每一次行为都在强化特定的大脑神经回路。比如，戒瘾者通过微小的行动与承诺的及时兑现来培养品行，从每天整理床铺、准时起床开始。这些看似与戒毒无关的小事，每一次完成，都是一次对自律品行的微小锤炼，都是对自我效能感的一次赋能与充值。个人通过行动成为自己，并不是先成为一个有品性的人，然后才作出有品行的行为。恰恰相反，人是通过持续作出有品行的行为，才逐渐雕刻和巩固内在的品性。行为不只是内在品质的结果，更是塑造内在品质的原因。正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说：“我们通过正义的行为变得正义，通过节制的行为变得节制，通过勇敢的行为变得勇敢。”

心理、品性、品行的循环共生

一个完整的戒瘾范式里，心理是基础，品性是导向，品行是路径，三者构成一个相互滋养、循环上升的共生系统。一是心理为品行提供能力基础。一个被焦虑和抑郁压垮的人，很难作出有建设性的行为。心理咨询与治疗以及情绪调节技巧，能帮助戒瘾者恢复内心的平静与能量，从而为实践品行准备好必要的心理空间和能力。二是品行为品性提供塑造工具。通过日复一日地践行诚信、负责、自律的品行，戒瘾者从外部行动反向塑造内在的神经结构和价值认同，使得品性从一种理念，真正内化为一种稳定的行为模式。三是品性为心理提供意义框架。当一个充满意义和价值感的品性系统建立起来后，它就能为戒瘾过程中的心理的挣扎和痛苦，提供解释方法和坚持的理由，从而让人选择面对而不是逃避。每一次运用心理技巧抵抗成瘾物质和成瘾行为的诱惑，不再仅仅是消极地避免痛苦，或是一次简单的“过关”，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主动选择去面对、去成长，这自然会极大提升他们心理建设的效能和持久性。这个循环，将戒瘾从一个被动的、抵御性的治疗康复过程，转变为一个主动的、创造性的自我塑造的内在工程。

戒瘾的困境在于试图用纯粹的技术方案，去解决一个本质上是存在性和价值性的危机。成瘾在最深层次上是灵魂迷失方向后的一种极端表达。它告诉我们，当生命缺乏一个值得坚守的品性内核，缺乏一套与之匹配的品行实践时，人就会将自己的主体性“让渡”或“外包”给成瘾物质和成瘾行为，从而寻求短暂的、虚假的救赎。因此，真正、彻底戒瘾的最终目的不应仅仅是“不再吸毒”，而是通过毒品成瘾这场巨大的生命危机，促使成瘾者完成一次深刻的自我觉醒和价值回归，从而选择去过一种“有品的生活”。这种生活，由清醒的心理所支撑，由崇高的品性所指引，并由坚实的品行所铺就。它意味着，一个戒毒者最终能够说：“我之所以能够拒绝毒品，是因为我已经足够强大，强大到不再需要它。我之所以能够戒瘾，是因为我已经学会热爱自由，再也不愿将我的灵魂交予任何外在的物欲。”

这就是从心理到品性到品行的戒瘾之路，这条路所指向的终极目的地，不是简单的生理戒断，而是一场品性与品行的重塑，凭此，今后的人生之路必将行稳而致远。

（作者系江苏省戒毒管理局干部、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