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韩秀媛
不知在鸦片馆昏睡了多久的面条就快醒了。他的耳边响起电话铃声,铃……铃……那如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刺激着面条的神经。面条被喂了一口水,又吸了几口大烟,接着镜头推近,鸦片灯抖动的火苗,面条在睡梦中忆起一个雨中的场景。
我将溅满泥水、臭烘烘的运动鞋刷好,晾起那套已经褪色的蓝色工作服,又冲了一个热水澡。墙角的电风扇摇头晃脑地送着风,吹向汗津津的我。顶雨送餐跑了十多个小时的我,懒洋洋地坐在电脑前,将电影《美国往事》的前半部分又看了一遍。这是一部美国经典影片,讲述了一个友情和背叛的故事。有时,我的心会忽然刺痛一下,某些镜头会让我联想到我的过去,有些不堪的、却难忘的往事。
在一个饭店包间里,19岁的我一口干了那杯滴着几个人指尖血的白酒,又哈着腰为那个男人点燃了一根香烟。晕乎乎中,不知谁喊了一声“好”。从那夜起,那个胳膊上文了一条青龙的男人,便成了我的老板。
电话铃声不绝于耳,有了幻觉的面条努力寻找着铃声的出处:在黑夜的暴雨中,在一场激战过后,在庆祝宴会上,还是在警局?电影埋下了一个个伏笔,而那铃声,担当了电影的转场。
人生就像一场电影,有许多次转场。人生有许多次相遇,在自然中生发,在自然中离散。不良少年面条结识了麦克斯和几个伙伴,抢珠宝商、抢银行,无恶不作,他们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。
我当然不会干抢劫的勾当,谁会去干明知犯法的事情而自毁前途呢?老板明面上做的是小额贷款生意,暗地里也放高利贷。跟了他,会让钱生钱、利滚利,天天吃好的、喝好的。没到半年,我就骑上了摩托车。偶尔碰见还不上钱的倒霉主儿,老板会派出我和几个弟兄耍点小手段。那天,摊上个不要命的,我挂了彩。老板看我疼得可怜,丢给我一包白色粉末。
我睡着了。在漆黑的梦中,我走进一个陌生的胡同,一个影子追赶着我、扑向我。我在一个大铁门前跑不动了,这时,一只手拉起了我,一起逃离了那个地方。
从此,我的魂儿好像被那白色粉末摄走了,朝思暮想。我知道,那白色粉末是什么,我早晚会迷上它;我也知道,迷上它之后,我就病了,我将成为魔鬼。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那东西很贵却好得很。不然,老板怎么会迷恋它?即便老板有时打赏给我的,仅仅是两三粒彩色药片,也着实会让我狂喜一阵子,可是兴奋过后呢?
朦胧中,面条透过仓库木板墙的小窟窿,偷窥着正在练习跳舞的、穿着白纱裙的少女岱博拉。我也看到了,她纤细柔美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,岱博拉知道有人在看她,转身时冲着我微笑。我张开嘴巴,陶醉了。
对于我来说,似乎那些美好都在梦里。我醒了,梦就丢了。没有了“药”的支撑,我像一具麻木的骨骼,行走在冰冷的现实中。
老板“进去”后,我失业了。比这更残酷的是,我疯狂地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能吃上“药”,逼迫父母负债为我买“药”。我知道我完了,我陷入了漆黑的泥潭,看不到一丝光亮。
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深夜,毒瘾发作,肝肠寸断,我变成一头发狂的野兽,干号着、挣扎着,手中的斧子是我的利爪,它们落在家具上、电视上、窗户上。我要毁灭一切,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家。我的母亲,只会缩在角落里发抖、哭泣;我的父亲,那个矮小的男人拼命地搂住我的后腰,试图用一只手抓住我的爪子。
我听到有人喊:警察来了!警察来了!可是,那时的我,已经不是我了。那个隐藏在身体里的黑影,每日啮咬我的骨头、吸吮我的血液,恶魔就要冲出我的身体,和我一起扑向那个瘦小的警察。
面条在一场械斗中杀了人,进了监狱。匕首和一摊鲜血在我眼前晃动。干掉一名警察是什么感觉?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命令我:砍他!杀他!当我抬起头看清他的时候,我笑了:一个警察,没有枪、没有武器,赤手空拳的样子真可笑。他竟然还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,让我放下斧子。我抬起利爪抓向他时,他快步冲向我,瞬间,我摔倒在地,双臂被他反剪在背后,无法动弹。
我被带回禁毒大队,我听到警察们都喊他杜大队。持续到凌晨的讯问让我筋疲力尽。自始至终,那个姓杜的警察都挺着单薄的身板,不见疲惫。他的眼睛不大目光却很犀利,个子不高却让人觉得高大,语言不多却句句问到点子上。我想起来了,难道他就是老板经常提起,十分惧怕的那个缉毒警察?
我被送进了戒毒所,与一群瘾君子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。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。在那期间,杜大队经常到戒毒所送人、提审。每次他都特意看看我,也会带来好消息,比如,母亲的病好转了,弄到了不好买的药;父亲找了份打更的活儿,不耽误白天的工作。他怎么这么了解我家的情况?后来听别人说,他以前在派出所当过管片民警,许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。
用什么回报他?我常常在黑夜中用眼泪洗面。一个人发呆时,我会想起毒瘾发作时经常做的那个梦,难道那只拉我的手,就是杜大队的手?我暗自庆幸,在人生的转场中遇到了他。
走出戒毒所时,是个春天。门外一排小树冒出稚嫩的新芽,空气中泛起泥土的芳香。阳光慷慨地洒在我的头发上、额头上、肩膀上,暖暖的,很舒服。远处,杜大队领着父亲向我走来。花儿开了,草儿绿了,这是一个盼望了许久的日子,也是一根野草的回归和重生。
在北方刺骨的冷风中,我依旧骑着一辆破电动车走街串巷地送餐。每敲开一户门,一股家的气息扑面而来,他们每一句简短的谢意或浅浅的微笑,都会让我感到人间的温暖。谁都不会知道,在一个曾经为毒品疯狂的青年心中,珍藏着一份感激,不仅仅是那个缉毒警察为我介绍了这份工作,更重要的是,在这个世界上,除了父母,是他为我设定了一条底线。
在一天结束之前,我都会和女友聊上一会儿,道一声晚安。在影楼工作的女友并不漂亮,却善良、勤劳,不久之后,她将成为我的妻子。而我并没有告诉她,我偷偷地将她的微信昵称改成了“岱博拉”……
夜深了,我关上了视频。如果说,《美国往事》是一个叩问灵魂的故事,那么我的往事似乎也能写进故事,只不过,主角有我,还有那个姓杜的缉毒警察。
(作者单位:黑龙江省绥化市公安局)